张伯伟:回忆先师程千帆先生
与程千帆先生
以上这段文字写于2000年7月,也许是因为先师去世不久,每一提笔,便禁不住悲从中来,心思紊乱。虽然拟了几个小标题,却写不下去。今年是先师诞辰110周年,十天前刚刚过去他辞世23年的忌日,《名作欣赏》杂志拟开辟纪念专题,约我撰文,于是想起这篇迹近鲁迅评论《思旧赋》“只有寥寥几行,刚开头却又煞了尾”(《为了忘却的记念》)的未了之作,终于到了可以了结的时候了。
第一次听课
老师回到南京大学,首先给本科生讲了一年古代诗选课,授课对象是1976级工农兵学员,用的教材是他与沈祖棻先生合编的《古诗今选》,此书当时已经交给上海古籍出版社,看过校样,尚未正式出版,所以教材是南大中文系的自印本。我作为1977级的学生旁听,是从第二学期开始的。记得讲到陈子昂诗的时候,一堂课上完,留下了两点深刻印象。第一是感到老师的记忆力惊人,讲课涉及的所有资料,老师几乎都能背诵。不同诗人的作品,经过老师的纵横比较,信手拈来,往往使人豁然开朗。我的中小学教育基本上在“文革”中完成,没有读过什么古书,能够背诵的就更少。看到老师在黑板上潇洒地将陈子昂《修竹篇序》一字不差地写下来,简直惊呆了,那种感觉至今仍然是新鲜的。我举的这个例子当然远不足以说明老师记忆力的超人,但即便如此,对于当时极为浅薄的我来说,已经足够震惊。从那堂课开始,我就决心向老师学习,尽可能多地背诵古典。记得后来老师曾在课堂上答学生问:为什么能够背诵那么多古典诗词?老师的回答是:“我天天背。”那时候老师已是66岁了,而我只有20岁,老师就是用他的行动给学生树立了样板。毕业后我忝为人师,老师也总是督促我注意对作品的“涵泳”之功,这当然也是包含了背诵的功夫在内的。
程千帆先生讲课风采
第二是感到老师有很强的学术个性。老师讲陈子昂《登幽州台歌》中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句时,特别指出作者洒出的是“抗拒寂寞的眼泪”。并且说,出版社的编辑曾将这“抗拒寂寞”四字删除,但是他又坚持恢复。因为老师认为,陈子昂是寂寞的,但他的流泪恰恰是对于寂寞的抗争,而不是安于寂寞。如果没有抗争,他也就不会流泪。这里涉及的虽然只是四个字的增删,但给我的教育却是学者要勇于坚持自己的观点,不能随风转移。我后来读硕士研究生期间,曾经写过一篇《金代诗风与王若虚诗论》的文章,给了《江海学刊》杂志社,编辑找我,说杂志社同意刊登此文,但要我将金代诗风的部分删除,单独发表王若虚诗论的部分。而我觉得文章的与众不同处恰恰在于将这两者结合起来讨论,所以宁可将文章抽回不发,也没有按编辑部的意思处理。我自觉这是和第一次听老师讲课受到的影响有关系的。
《程千帆古诗讲录》
老师当年讲课的课堂笔记,经过整理,以《程千帆古诗讲录》为名于202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这是对先师逝世20周年的纪念。此书出版后,荣获“全国古籍出版社百佳图书(2020年)普及读物奖”,这很符合我心目中对于“普及”的理解。北京大学葛晓音教授、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、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吴光兴研究员、人民文学出版社杜广学博士都曾发表书评,谈了他们的阅读体会和对此书在今天出版意义的理解,在我也算是为先师完成了一项有益的工作,尤其是让那些无缘亲承音旨的学子可以借此稍稍领略其授课风采。
第一篇文章发表
我发表的第一篇古代文学的论文是由先师推荐的。大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,因为已经考取本校的硕士研究生,毕业论文也早就完成,于是就利用最后的几个月通读李商隐的诗,并于次年初与曹虹合作写成了《李义山诗的心态》一文,那是1982年的3月。这篇论文对我来说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。在此之前虽然也尝试写过几篇古典文学的论文,如《钟嵘诗品“推源溯流”论》《“以意逆志”论》《意象批评论》等,但多属于古代文学批评史的范围,写作态度较为客观冷静,而这篇论文的写作却投入了更多的主观感受。写完后的一周到十天,仍然沉浸在义山诗悲苦惆怅之境中难以自拔。我一直觉得,这篇文章是以我全部的生命力酝酿而成的。在写作的立意和构思上,也动了一番脑筋。当时学术界几乎没有人注重作家的“心态”,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文学研究,往往是将思想与艺术、内容与形式判为两端,分别论述,形成了“二分阐释”的惯常模式,而我认为这是很不恰当的。于是希望通过对诗人的“怎样写”探索其“写什么”,一方面试图对义山诗做出新的解释,另一方面也想探索文学研究的某种新的可能性,于是从义山诗的取景角度、空间、时间、自然界、用典、句法结构、词汇色彩、用字等方面作为切入口。文章写成后,自己非常得意,同时又有些把握不定,所以很想呈请老师审阅。虽然在大学阶段我已经听过老师的课,而且在老师给1977级上“古代诗选”课时,我还是课代表,但当时对于老师还是心存敬畏。我不知道舒伯特当年面对贝多芬的那番尊崇之情是如何的,只知道他在维也纳常常见到贝多芬,却从不敢上前同他讲话。我也不清楚钟会对嵇康最初抱有的是何等尊惮的感情,只记得《世说新语》记载他写成《四本论》,“甚欲使嵇公一见”,却不敢当面呈交,“于户外遥掷,便回急走”。我当时的心情,大概与这些中外古人也有些类似,于是就写了一封信,和文章一起放在老师的信箱中。几天后,我在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只信封,里面有老师为我们修改好了的论文,还有老师从文中选出的一联义山诗写成的隶书条幅——“蕙留春晼晚,松待岁峥嵘。”这种意外的惊喜给我们精神上带来的鼓舞和激励是难以言状的。
程千帆先生赐联
老师说,文章中关于义山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古人自比是一个发明,前人未曾言及,因为这一节是我写的,于是就让我将这一节裁出改写,题为《李义山诗中的宋玉、司马相如和曹植》,推荐给《光明日报》“文学遗产”副刊。2013年出版的徐有富《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》,引用到先师的日记,其中有与此文相关者。1982年12月10日记:“以张伯伟‘论义山以古人自比’寄《文学遗产》。”1983年3月18日记:“函《光明日报》章正续催发伯伟稿。”指的就是这篇文章,此文也在当年3月29日刊发在《文学遗产》第580期。这是我第一次发表古代文学的研究论文,从此,我也更加明白,写作论文应该变换角度和更新方法,这才便于提出并解决新的问题,从而有所发现和发明。对文学研究方法的重视和探索,是先师学术的重要特征之一,受其影响,我在学术起步之初也拥有了这番自觉。老师在对这篇文章的总批中明确指出了“方法论”的问题:“再复核一下诗篇的年代(即诗人的环境)与你们的论证有无矛盾。你们已经这样做了,这很好,这就将自己的工作和某些海外学者的工作在方法论上区别开来了。考证和批评是交相为用的,而绝不是互相排斥的。”所谓“和某些海外学者的工作在方法论上区别开来”,主要指的是当时的一些海外汉学家,受英美“新批评派”的影响,斩断诗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,集中在对作品做纯形式的分析。老师的教诲,可以说更增强了自己在方法论上的意识,其针对的问题不仅包括传统和现状,也要直面海外学者。这就使我逐步养成了既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中外学术世界的整体,同时也指向自身的习惯,它成为保持创造力经久不衰的一个秘密。
程千帆先生赐联
这篇论文在我的生命中具有特殊的纪念性。当写作之初,正值自己初恋;文章刊发于《唐代文学论丛》第六辑,已到了1985年,两人正准备结婚。与曹虹合写的这篇论文,也就成为我们恋爱和婚姻的一项见证。老师特别从义山诗中摘句为联,用粉红色的宣纸书赠以为嘉礼:“闻道神仙有才子,不妨何范尽诗家。”上句出自《玉山》,下句出自《漫成三首》其一,寄予了老师对我们的祝福和期望。2022年12月,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《回向文学研究》一书,在该书的《前言》中,我还特别提及这篇文章:“它不仅伴随着青春岁月的美好,也是我将‘写什么’与‘怎样写’相结合的学术生涯的起点。实践对高尚人性的向往和对纯粹学问的热爱,这篇文章似乎也成为躬行之初的某种象征。”所谓“高尚人性”,在我的理解中就是爱,纯粹的爱。我还记得这篇文章曾讨论到义山的《暮秋独游曲江》一诗,在“深知身在情长在”句下,老师批曰:“此句可对‘相见时难别亦难’。”将这两句诗合而诵之,真让人百感苍茫,一时交并。回首平生,曾经有过这样的场合,我禁不住想起义山的这两句诗,对人生无可奈何之情、万不得已之境心有戚戚焉,大有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的感觉。
第一次为老师编书
因为老师的信任,我曾经为老师编过一些书,像《程千帆诗论选集》(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11月版)、《桑榆忆往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版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9月版),在他身后我又编了《程千帆古诗讲录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)、《唐诗的历程》(生活书店2021年8月版),前段时间还应刘梦溪先生之邀,为《中国现代学术经典》编纂《程千帆卷》。但他生前见到的,却只有《程千帆诗论选集》一种。这也是我第一次为老师编书。
《程千帆诗论选集》
古人著书、编书都贵在有“宗旨”,虽然孔子说自己“吾道一以贯之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,但明确阐发这一观念的是黄宗羲,他在《明儒学案发凡》中指出:“大凡学有宗旨,是其人之得力处,亦是学者之入门处……故讲学而无宗旨,即有嘉言,是无头绪之乱丝也。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,即读其书,亦犹张骞初至大夏,不能得月氏要领也。”至于“宗旨”的涵义是什么,黄宗羲也借用了杜牧的话“丸之走盘,横斜圆直,不可尽知。其必可知者,知是丸不能出于盘也”(语出其《注孙子序》,文字略异),并加以总结道:“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。”我那时已经读过这段话,并且很受震撼,所以老师要我为之编纂论文集,首先考虑的就是如何突出老师的学问“宗旨”。握笔踟蹰,思忖再三,最终落实在方法论上。并且写了长篇“后记”,将自己理解、把握到的老师的论诗方法特征加以条理化、体系化。令我高兴的是,此文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肯定,用了“绪密思清”(这是《新唐书·文艺传》评论王昌龄诗的用语)四字评价全文。这篇“编后记”写成于1989年10月20日,历观老师的坎坷人生,以及他在人生途中的奋进姿态,对于自身所处时代的感受也涌上心头,文章的结尾写道:“回顾他走过的崎岖轗轲的学术道路,很自然地使人想到,如果不是被剥夺了十八年学术研究的权利,以程先生对古代文学——尤其是诗的感受力和理解力,和他对祖国学术文化事业的热爱与忠诚,他向社会贡献出的精神财富,将是现在的一倍?两倍?三倍?……我们痛惜,痛惜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;我们敬佩,敬佩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坚韧毅力;我们希望,希望过去的一切将永远成为过去,希望我们的后人不要再说:‘我们希望……’。”老师对此结尤为赞赏,认为“有史公唱叹之意”,还特别说白话文也一样可以吸收古文的好处。这启示了我如何在现代文章的写作中,有意识地摄取古文的魂魄神理,从而更好地在实践层面沟通古今。
此书出版后,在学术界颇有好评。首届全国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的评选中,此书荣获一等奖(1995年)。赵昌平给《两宋文学史》写作书评,指出先师“文本研究”中的“一个极可注意的特点”,就是“由大量的感知的基础上向建构赏析理论、诗学体系发展的趋势”,并且“建议读者读一读《程千帆诗论选集》”。(原载《文学遗产》1992年第6期)手边正好存有董乃斌于2014年10月18日给我的一封信(现在手写的书信已经越来越少,所以弥足宝贵),其中写道:“忆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曾从内子程蔷处闻知,北师大的钟敬文先生,看到足下论述程先生诗学思想及成就的文章,可能就是《程千帆诗论选集》的编后记,曾非常羡慕,感慨地说,他也很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如此来整理并阐发他的学术思路。当时程蔷正在钟先生处读研,回来告诉我的。”我的微不足道的工作当然不堪此评,但能为老师多做一件有意义的事,能让老师的学术“宗旨”透过自己的工作而发扬光大,则是我的无上荣幸。并且,我还会继续将这样的工作进行下去。
最后一张照片
1994年5月,受《中华大典》工作委员会和编纂委员会的聘请,老师出任《中华大典》编纂委员会副主任和《文学典》主编,这成为他晚年负责的一项最大规模的文化工程。《文学典》最初设计了五个分典,即《先秦两汉文学分典》《魏晋南北朝文学分典》《隋唐五代文学分典》《宋辽金元文学分典》和《明清文学分典》。其后,老师跟我说起此事,觉得总有一些材料,并不是对作家作品的评论,比如对于格律、技巧的讨论无法网罗进去,所以最后决定增加《文学理论分典》,并希望我出任该分典的主编。开始我出于对自身能力的担心,故望而生畏,再三推辞,后来老师说:“我就是找不到人来帮忙。”那就义不容辞了,时间应该在1996年的下半年。1997年4月下旬在扬州举办启动座谈会,标志着这项工作的正式上马,老师亲临会场做出高屋建瓴的指示,《中华大典》总主编任继愈先生也亲自与会。2000年5月13日到15日在南京举办样稿论证会,老师全程参加了会议,并且在会上发表了情理兼胜、条理清晰的讲话,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任继愈先生也再次亲临,指导勉励有加,体现了两位前辈学者对该会的重视。参加那次会议的外地学者还有复旦大学王水照、武汉大学吴志达、四川大学曾枣庄、中华书局程毅中、北京大学葛晓音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蒋寅等。对于老师来说,这次会议就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次学术活动。
《中华大典》聘书
《中华大典》是用现代眼光编纂的一部新型类书,上承《永乐大典》和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的传统,其中《文学典》六个分典加总目录、总索引,一共23册,总计5500万字。在中国历代类书的编纂中,从未有“文学理论”的名目,因此,作为第一部“文学理论”的类书,其结构框架的建构本身就具有开创的性质,老师对此也特别垂意。1997年元旦我和曹虹去老师家拜年,讲到《文学理论分典》的编纂,老师期待我“能够通过这项工作,建立古代文学理论的资料体系”。并且勉励我说:你有一本资料集,一本批评方法研究,在学术上就打不倒了。从1997年5月启动,到2009年5月出版,整整十二个春秋,编者们翻阅了约5000多万字的文献,在此基础上采集、筛选、分类、汇纂,最后编成了这部500万字的资料集。由于类书是供人翻检之用的,便于查找是首要目的,所以要尽量照顾现代人的知识结构和思维习惯,最终并未能够以古代文学理论的自身面貌和结构呈现其资料体系,辜负了老师的期待,使我至今引以为憾。老师去世后,《魏晋南北朝文学分典》的主编黄进德先生在《鞠躬尽瘁 嘉惠后进》一文回忆,编纂《中华大典·文学典》的过程中,老师“即使‘书不成字’,也始终坚持有信必复,有问必答”。如果不是在样稿论证会之后,老师随即撒手西归,如果我们的后续工作,能够有幸得到老师的指导,我确信,其最终完成的面貌一定会大大优于现在的。但这份遗憾之情,是永远也无法弥补了。
样稿论证会是5月15日结束的,17日早晨师母陶芸来电话,老师在凌晨四时忽然左半身不能动弹,送脑科医院,检查结果是脑梗死,医生说,未来四五天内情况可能更糟。19日上午轮到我值班,老师不断地喊“肚子饿”,要求立刻回家,不然会在这儿饿死。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。22日早晨,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书,我与曹虹去医院探望。26日中午再去探望,老师只说了一句话:“我在这里已经八天了。”实际已经是第九天,但老师神志还很清醒。6月2日昏迷,医生说要准备后事。6月3日上午10时45分去世。所以,《中华大典·文学理论分典》的编纂,在我心里就犹如老师的“学术托孤”。
6月14日上午,我去看望师母陶先生,她对我说:1979年和老师结婚的时候,他已经66岁了,起初想要能一起过十年也很好。但过了十年就不满足了,希望能够一起到2003年。我以为那是指老师90周岁,师母说:“那时《中华大典·文学典》应该出齐了。”师母又感叹道:“就像你说的,总是忘不了。”
6月16日上午去《中华大典·文学典》编辑部,从黄希坚、饶钦珩先生手中得到5月15日样稿论证会结束的当天与老师的合影,这应该是他和我的最后一张照片,真是弥足珍贵。可惜在写作此文的当下,我一时未能找到,无法让大家共同领略老师最后的风采,这里只能提供5月13日会议开幕时的集体合影。
5月13日样稿论证会合影
回顾《中华大典·文学典》的编纂,主其事者,从编纂到出版,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,唯独《文学理论分典》是几个不到40岁的年轻人负责,除我以外,还有许结、朱恒夫(启动时是周维培)。所以从规划出版到正式出版,我们送走了好几位相关者。试以编年方式列举如下:《文学典》的试点编纂工作始于1989年9月。第一次出版工作会议于1995年6月3日至4日在南京举行。5年后的5月13日到15日是《文学理论分典》的样稿论证会,6月3日老师去世,享年88岁。2008年10月11日至12日,《文学理论分典》审稿座谈会在南京举行,11月30日,《中华大典·文学典》编辑部负责人高纪言先生去世,享年84岁。2009年5月《文学理论分典》出版,《文学典》全部问世,9月5日,《文学理论分典》责任编辑卞孝萱先生去世,享年86岁。历经20年,《中华大典·文学典》全23册5500万字出齐,被誉为“中华民族的文化大典,古代文学的百科全书”,其中凝聚了多少老一辈学人、出版人的心血,真是值得铭记。
最后一句话
老师从入院到去世的十七天,恰逢我非常忙碌的时候:一是当时正参加国际会议,派给我两项评议任务,所以要每天参会;二是五·二〇校庆在即,中文系指定我与董健先生、鲁国尧先生分别代表各自学科同台演讲;三是首届新加坡硕士班来宁参加论文答辩,作为导师也有任务在身;四是赶着看上海古籍出版社寄来的《桑榆忆往》校样,想尽力争取早一点出版,所以在5月24日寄回;五是临时接到学校师资办通知,5月30日至6月3日到镇江参加全省职称评定工作,29日出发,推辞不获。好在29日抵达后获悉,若抓紧工作,可以提前至6月1日结束返宁。实际情况也是如此,我得以在1号下午二时许回到南京。徐有富在《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》中曾引用《陶芸日记》,6月1日有这样的记录:“今日上午去时,将我抱紧不放,可见神志清楚。但又屡提莫砺锋,待莫来后,又问张伯伟,并说对不起学生,对不起黄先生。”在我的日记中,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:
6月2日《陶芸日记》载:“昨夜又危,今日整天未说话,也不认识人,力气也消耗殆尽,不再扑床。看来恢复的希望甚为渺茫,想起来真难过。”所以,“我舍不得你”就成了老师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,但这又何尝不是学生最想对老师说的一句话呢?
老师去世几天后,我就写了一篇题为《老师,我舍不得您!》的文章,其中有这样一段:“这几天,无论是在前往殡仪馆的路上,还是在为老师守灵的时候;无论是在无声饮泣之际,还是在夜深人静睁大着眼睛难以入眠的时候,我心里反复低吟着的总是这句话:‘老师,我舍不得您!’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思考师生之间的关系,本质上应该是一种文化续命的关系。所以韩愈谈论老师的职责与意义,特别拈出“传道”,并将它置于“授业、解惑”之前(《师说》)。如果文化真正能够得到传承与更新,用先师曾经写过的一副对联来说,就是“守先待后,与古为新”,那么,其依赖的某种形式就是由师生关系构成的。《礼记·檀弓上》记载,孔子临终前曾曳杖而歌曰:“泰山其颓乎,梁木其坏乎,哲人其萎乎。”子贡听闻后曰:“泰山其颓,则吾将安仰?梁木其坏、哲人其萎,则吾将安放?夫子殆将病也。”于是一路小跑赶到门口,孔子还是说:“赐!尔来何迟也?”可见,孔门师生之间对于文化续命一事看得是何等迫切。去年6月17日的凌晨,我在似醒非醒之际,仿佛听到了孔子唱“曳杖歌”,起床后遂将印象中的曲子用简谱写了下来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境,我也不知道这与两周前先师的忌日是否有什么关联,但我知道,文化就是这样,靠着一代又一代的“续命”,从而源远流长、一脉相承并光大弘扬于世界。不过,这一理念更多能够也仅仅能够责之于己。其后,门人崔璨将简谱改写成减字谱,用古琴演奏并演唱,门人佳奥又演唱了男声版,他们在演奏或演唱之际,则未必非要感受到一种从孔门传承而来的文化续命之情的共鸣。
对先师的回忆暂时就写到这里。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,“文化记忆”研究在国际上成为一个日益令人瞩目的交叉学科领域。作为一种宽泛的定义,文化研究被理解成“社会文化语境中现在和过去的互动”(阿斯特莉特·埃尔:《文化记忆研究导论》,载其编《文化记忆研究指南》),所以,其意义就不止在过去,而是要通过叙事来践行其强调的价值观,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,它又是一种“有意图的记忆”,联结起过去和现在,混合了忧思和希望。德国诗人里尔克《回忆》中的几句诗,描写的似乎正是这种境界:
二〇二三年六月十三日于百一砚斋
>原载《名作欣赏》2023年第25期
《程千帆古诗讲录》
张伯伟 编
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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